我们这次来谈谈毛泽东。
毛泽东不好谈，不仅仅是说在政治上比较敏感，更重要的问题是因为他是一个高度复杂的人物，可以说是几百年来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不光是我们不好谈，执政党自己都不好谈，因为对毛的评价也都几经反复。曾经是大家十分崇拜，中间又有一段时间否定，这几年好像又趋于肯定。但是我们还是坚守一点，那就是谁能解决现代中国的问题，他的努力是不是有助于解决我们现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作为我们评判的最重要的标准。那么这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救亡图存，实现富强。谁在这方面做得好，我们就予以肯定; 谁在这方面做得不好，我们就不予肯定。因为这个问题是根本。
那么中国文明从 19 世纪开始，就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在这个变局中，中国一直有亡国灭种之虞。这个危险大家都深切地感触到了，因为帝国主义的炮舰就游弋在中国的海边。像日本的大军，曾经蹂躏大半个中国。亡国灭种是现实的危险。所以仁人志士，都是起而要救国，要救民。
这就是现代中国的历史的主题，其他都是次要的。你首先把问题解决了，当然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文化要不要?救亡图存的时候，是光要这群人的命，还是说还要这群人的精神、文化、生活方式?我想这两个标准就可以作为我们评判现代中国历史上所有人物的一个共同的标准。对此有贡献就是善人、好人，对此没有贡献我们就不提了。所以我们在前面遴选的人物，他们在这方面应该说都是有所贡献。
把毛泽东纳入到我们讨论中，我自己也可以说我的基本看法。我认为毛泽东对于我们中国解决救亡图存、实现富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下面就简单地就做一 个梳理。
首先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毛泽东为什么能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阶层中脱颖而出? 其实在早期的共产党的领导群体中，毛泽东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在国共合作的时候，大概只是中央委员。我看过一个材料，好像说他在当时国共合作的时候，在国民党内部干得风生水起，他当时做过国民党的宣传部长，所以在湖南干了很多事，但是在共产党内部，他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
毛泽东重要性的显现，是在国共分裂之后。基于他对湖南的调查， 就决定要走在农村进行革命的这条路。其实这条路跟当时共产党内的主流意见是相反的，因为主流的中共它是受苏联党的指挥，而苏联党的革命经验是在城市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发动工人阶级进行罢工或者暴动，直接建立社会主义制度， 这是当时中共党内的主流看法。这个看法其实延续了很长时间，虽然中间经历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是他们始终不放弃。而且领导人也换了好几茬，从陈独秀、李立三，后来又是王明，一拨又一拨，但是他们总的思路没有变。第一是接受苏联党的指挥。第二是在城市进行革命。在这样的格局中，毛泽东其实是被排斥的。
△俄国普提洛夫工厂罢工（图片来自网络）
这个历史我想大家都知道。所以毛泽东对于中共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毛在中共党内，他确立领导地位就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变成了中国的共产党，而不再是苏联党在中国的支部，这个意义太重大了。如果共产党终就停留在是苏联党的支部，或者是共产国际在中国的一个分支机构的话，那这个党就没有出路，最终必然是败亡。
毛泽东有天才的洞察力，也有政治的决断。他认准了这条路就往前走，这一点远远超过老蒋，这可能是湖南人的气质和浙江人的气质区别。我们讲湖南人有艰苦卓绝、坚韧不拔、敢想敢干的精神；但是浙江人因为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所以精神就比较柔弱一些。他们可以做好的学者、好的专家、甚至好的大臣，但做不了好皇帝。相反在过去的几千年中，皇帝都是从比较苦的地方出来的，这样他的精神上有一种阳刚之气，老蒋身上大概阴柔之气比较重。
△1938年毛泽东与参加井冈山战斗的部分同志在延安合影
（图片信息来自网络）
毛泽东就坚持他自己的这条路，他跑到井冈山去打游击，要去建立革命根据地。实际上就让共产党转向了。其实我们上面讲了两点:一个是他到农村去，到的是经济最不发达的农村，像井冈山。山沟沟里面有啥呀?什么都没有，是最贫苦的农民。他去发动这些人进行革命，其实就脱离了苏联的路线。当然中国大家都知道，中间经过了反复的政治斗争，最后在遵义会议的时候，确定了毛泽东在军事上的领导地位。实际上他政治上的领导地位到延安、到1937 年大概才确立。中间经过了很长时间，毛泽东在政治上都不是领导人，所以在党内始终存在路线斗争。
△1935年遵义会议（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今天就可以把路线斗争概括成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或者叫苏联路线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或者中国路线之间的斗争。我大概看了一下，原来中共所总结的十几次路线斗争，基本上是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其实它是具有一个典范意义，也就是说，所有的西方思想或者外国的思想进入中国以后，它都会面临这样一个抉择，你是沿着外国原来的样子往前走，还是要中国化。
△马克思（图片来自网络）
这在历史上其实都发生过好多次了。佛教传入中国，照着原来佛教的教义往下传，肯定就要打架，它有紧张有冲突啊。这时候有两个选择，要么中国化，要么死亡，最终佛教主流选择了中国化这条路。其实后来还有一些其他的学说，像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之后也有抉择问题，很多教义也是跟中国主流文化、主流生活方式是有冲突的，明朝的初中期进行一番调整，有政治压力，进行调整之后也就部分的中国化，这些人也成为中国内部的一个民族，叫回族。像晚清有很多西方的政治观念传入中国，其实也面临这个问题。同样，马克思主义作为形成于欧洲的一种意识形态进入中国也仍然有，你是走原教旨这条路？还是走中国化这条路？这样一个斗争是贯穿中共的历史，一直到现在始终都有这么两条路线的斗争。
我们放宽视野，实际上像自由主义也有这个问题。自由主义是从英美传来的一套现代的意识形态，在中国它显然跟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是有冲突的。我们中国人就在家里面生活，家庭是我们的根本，那自由主义讲的个人是根本，这不就是冲突了。那你怎么办？自由主义要想在中国有生命力，就必须要完成中国化。但是可惜它没有，所以它就衰落了。
在共产党历史上，其实在城市的那些共产党都已经走向败落，最后这帮人都逃到井冈山去了。因为在城市里面国民党统治很严密， 有军队、有警察、有一套组织，你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他们发动了几次革命之后， 最后中央都被破坏了，向忠发被逮捕，然后又叛变了，中央委员三分之一都被逮捕、枪决了，最后剩下残余的中共领导人，他们被迫跑到井冈山。实际上他们一百个不愿意，因为他们当初反对毛泽东在井冈山进行农民革命的这条路线，但是为了生存没办法。所以说一种观念如果你路线不对，最后是要死人的。在长征初期，坚持原来的那一套红军的打法，也要付出惨痛代价，一个团一个团地死人。因为请的所谓的德国顾问再加上这一帮从莫斯科回来的年轻人，他们组织战争完全想模仿红军，可是你要知道红军的武器装备跟现在中国的红军完全不一样，而且它本身地理条件都不一样。所以原教旨主义真的杀人无数，这是血的教训。
△红军长征路线图（图片来自网络）
最后这条路实在是走到绝路上去了，再往前走，大家都要死光了，最后才折回头来接受毛泽东的这一套思想。所以毛泽东还是很伟大，他带着红军就沿着一条叫夷夏交界的地方走，最后到了陕北。到陕北之后继续进行政治斗争、路线斗争，因为这个还是关乎生死存亡。最终在陕北，经过政治斗争才把王明这伙人打倒了，确立了毛的政治领导地位。确认政治领导地位，也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条路线取得了胜利。这是后来中共能够在军事上政治上，不断地发展壮大，最终打败国民党的基础。为什么?因为你终于回到了中国大地上，不再是按照外人的一些想法来改变中国。
毛泽东所谓中国化的基本看法是什么?就是要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这是一个视野的转换，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向的转换。原来你是眼睛盯着外国，盯着理论，那么现在你的眼睛是盯着大地，盯着这些人民。你要去思考，中国人在想什么、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我们可以说不管是中共、国民党，还有这些晚清的变革者，其实他们都是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这一点是我们毋庸质疑的。像王明也是要救亡图存、实现中国富强，他肯定是这个用心，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是以中国为中心解决中国的问题。但是像王明这些人，他们就是以外国为中心，老是照抄外国的。毛泽东中国化这条路线，用中国的方法来解决中国的问题。这个时候当然外国的理论也很重要，因为它有助于我们发现中国的问题，并且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比如说列宁主义它最重要的就是组织路线，是列宁党的组织方式。当初国民党把这套东西学去了，然后把军阀都给扫荡完了。共产党把这套东西拿来，也继续学它，学得比国民党要更完整、更彻底，我们前头讲到他把支部建在连队，建了一个比国民党要彻底得多的党军，就以党来统摄军队。
△列宁（图片来自网络）
由此就避免了什么?军阀化，避免了军队的私人化，并且军队它是有政治目标的，不再是为了钱打仗，也不是为了将军的利益打仗，是为了一个宏大的意识形态目标。这个目标当然我们都知道，实现推翻国民党的统治之类的。总之通过这样的一套变革，把每个普通士兵和国家的目标直接联系在一起了。其实他就赋予每一个士兵的牺牲一个崇高的意义。所以为什么共产党军队不怕死？因为他发现他有意义。为什么说人要有一个信仰？那信仰就是赋予人的每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行为一个意义，更不要说那些壮烈行为的意义。所以这是列宁主义给共产党带来的优势。
当然马克思主义它也带来了很多好处。比如马克思主义讲阶级分析，你对社会中不同群体的利益、诉求，可以进行比较细致的分析。分析完了之后，就可以知道，我要革命，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谁我可以依靠，这个确实对于革命的胜利是很有帮助。但是归根到底所有这些理论，都是要在中国的大地上运用，所以那就要和中国的实际要结合。我们也可以大胆的说，像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是一个工具，它是个术，我们要工具干嘛?我们要工具，最终是要把这事儿做好。这事是什么?就是中国的事儿。毛泽东为什么能够成功，原因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我想这其实是最重要的。
△1944年6月毛泽东在延安和外国记者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实际上我们可以对照一下，自由主义它始终没有完成这样一个转变。像胡适他们这些人都倡导要解决问题，但他们就只是念美国人的经，没有用这个经去切实地分析中国自己的问题，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没有做到这一点，所以它就一直飘在空中，而没有落在大地上。最后就始终只是少数人在书籍里面，在报刊中写写文章而已，无法变成普通民众的行动。
△抗日时期的延安兵工厂（图片信息来自网络）
但是共产党通过对外国主义的中国化，能够深入到普通民众的心里面，所以它就有非常强大的动员力量，把普通的士兵动员起来，把普通的农民动员起来， 还把很多青年学生也动员起来。所以像共产党中上层，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都是读书人，都是当时的大学生，为什么愿意到延安去？到太行山去？还是因为共产党搞的这一套东西能够解决中国的问题。我想这是毛泽东最重要的贡献，他扭转了中共的方向，把一直眼盯着外国、盯着苏联转向了，让他们转到盯着中国看，这个非常关键。接下来，我们都知道，他在政治上军事上最后成功打败了国民党，由此就有了毛泽东的第二个贡献，那就是实现了中国的政治统一。
我们前头讲孙中山先生、讲蒋介石，也都讲到了他们试图要统一中国，并且蒋介石通过北伐，名义上是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但是他并没有能够实现真正的统一。不仅有原来的那些旧军阀没有被完全消灭，还滋生出了新军阀。还有像边疆几个地区都已经有脱离中国的风险，就是因为国民政府的力量太软弱了。毛泽东把局面完全改变了，我们可以说他建立了这几千年来最彻底的一个统一，把原来军阀彻底地消灭了，把山里的土匪彻底地消灭了，让几个边疆地区像蒙古、西藏、新疆都比较稳定地在我们的政治版图中。这是圣人之功业。
△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讲对于中国人来说，统一就是最大的善。所以你要说秦始皇他多残暴这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统一了中国。所以他就是对我们文明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样毛泽东也是，他统一其实还有一个，就是既覆盖的范围非常广， 同时还非常深入。
原来中共把支部建在连队上，他把这套模式又用于社会建设，把支部建在村里面，支部建在每一个单位，这样就把每一个普通的农民、每一个普通百姓都和国家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一个党，就是我们前头讲的，是最有效的水泥。我们讲中国人从 19 世纪末以来，就一直就感叹我们国家是一盘散沙，虽然有四万万人，但是面对只有几千万人的英国，竟然连吃败仗，为什么?就是因为一盘散沙， 聚集不成一股力量。
△毛泽东在南京郊区饶辰乡和群众交谈（图片信息来自网络）
所以后来我们可以说所有的政治变革，它的目的都是要把这四万万人团聚成一体。但是满清提出这个方案不行，它不起作用；国民党在一定程度上往前推进了一步，但它最终还是没有实现；最后是共产党把这一步实现了。它把每个老百姓都和中央政府和国家联系在一起，每个老百姓都是国家的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关乎到国家的兴衰，荣辱。每个农民都觉得我下地种田是在为国家做贡献，你浪费了粮食是浪费了国家的粮食。这个意识深入到每一个老太太、小孩脑子里面，大家都有这观念了，这事了不得。这个是我们后来能够干很多很多事情的一个基础，当然我们后来人口不断增加，十四亿人就团聚成一体了。所以我们说统一它不仅是在广度上，还有深度上的统一，把国家从地理上和人心上都整合为 一体。由此就有下面的这几件事。比如说我们讲推翻了帝国主义的压迫，实现了国家的独立自主。我们前头讲到林则徐，讲1840 年我们战败，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从此以后我们签订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西方列强，包括日本他们在中国就享有特权地位，这个特权地位对于中国实现现代化是有巨大的损害。虽然欧美人，包括日本，他们给中国带来了一些现代的技术知识，对于我们现代化是有用处。但是，他们享有特权地位，或者换一个说法，中国不能独立自主，构成了我们实现现代化最大的障碍。
△签订《南京条约》（图片信息来自网络）
我举一个例子，当初在“一战”的时候，欧美列强忙着在欧洲打仗，顾不上中国，所以这个时候中国的轻工业有一次黄金时代，发展特别快，但是其实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为什么?因为日本人借助和当时北洋签订的那些不平等条约，在中国发展得比中国所谓民族资本家的产业更快，因为他享有特权，可以在任何地方随便设置工厂，而他的资本、能力、竞争力比中国的强，所以最后中国的所谓民族的纺织业又被日本人打垮了。
我们再讲第二个例子。老蒋最后败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抗战结束之后，和美国签订了一个中美通商条约，这个条约大概是美国人在“二战”结束以后，确立它自己的全球经济霸权地位的第一个条约。因为这个时候英国已经被打残了，该美国人来统治全世界了，那它要建立自己的经济霸权，就需要确立它的地位，它就去跟不少国家去签订条约。老蒋急着要得到美国人的援助，所以他就让宋子文去跟他们签订了这个条约。
（图片信息来自网络）
这个条约就把中国的经济主权放弃了，名义上看是双向的开放，问题是中国就没啥产品能卖到美国去，中国最多只能卖点猪鬃、卖点那种很低级的农产品。可是美国人它有全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品，然后如潮水般涌入中国，把中国当时民族资本全部打垮了。所以为什么到了 1948 年，民族资本家都欢迎共产党，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国民政府把条约一签订，民族资本、民族工业，就被冲垮了。这就是国家没有独立自主的后果。
所以我们前头其实也都举过例子，像印度，它作为英国的殖民地，根本就不可能工业化。欧美列强他们自己实现了工业化，然后它要你开放市场，因为它有优势。所以你只要把市场一开放，就永远都不可能工业化了，你永远都是它的附庸，而你的人民永远都要生活在贫穷的状态，因为只有工业化才能让人变得富裕起来。
所以毛泽东很伟大的贡献就是把帝国主义全赶跑了，而且以前的条约老子不认了，你爱咋地咋地，不认了。这个国家一百多年的、那种没有独立自主的状态就结束了。以后的事情是我说了算，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们自己说了算，我们内部可能打得一塌糊涂，但是你任何外人不要再指望在中国能享有特权，没有了。所以这个是我们后来能够实现工业化的一个前提。
因为你如果不能享有独立自主的地位，你的市场敞开，那你的一切工业化努力都会被列强冲毁，毁灭在萌芽的状态。所以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实现工业化， 前提就是国家独立自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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